周日話題：把風險留在平台，把能力交還孩子

【明報專訊】當我們談論青少年的社交媒體使用時，說的是一代人成長的節奏與心跳。在學校操場、在巴士上、在家中飯桌旁，熒幕把世界帶到他們掌心，也把風險帶到他們日常。最近澳洲的新法例有沒有推動香港社會認真詰問：我們要走哪一條路？

澳洲採用未滿16歲不可擁有社交帳戶的硬性規定，由政府監管機構要求網絡平台做年齡檢查，不合規可被重罰。於是，責任放了在平台，而不是家長或孩子身上。再者，政府道高一尺，「壞」孩子「魔高一丈」，政府和平台算不算是摸着石子過河？

新加坡公開表示正在研究硬性禁令；在此期間，先要求平台加強兒童安全設定與家長工具。英國與歐盟不做「一刀切」，而是風險為本——據英國的《線上安全法》，如果某些功能更容易讓孩子遇到有害內容（例如推薦演算法、陌生人私訊、夜間推播），就要求平台在這些地方加裝安全設計；歐盟《數位服務法》的未成年人指引要求適當而相稱的保護，並用低資料非歧視的年齡方法分流。美國國會則正在討論一條針對兒童網絡安全的法案，方向也是平台要改善設計、提供家長工具、公開透明度等，但同時也提醒不能犧牲言論自由與收集過多私隱。澳洲之舉勇字當頭，但是不是有勇有謀才是王道？

也值得注意場域規管：法國自2018年起，幼小與初中一般不讓學生在校內課外時間使用手機（教學或身障例外）。它不是刑事處罰，而是清楚的校內規範——場域單一、目標明確、教師易執行，減輕小息時分心與校園霸凌的可能。2026年1月起新加坡教育部索性規定，不管是課上還是課外，中學生在校期間一律處於無智能手機狀態——其實是學習2025年法國的「Portable en pause」，檢討說對學習專注與校園氣氛有正面效果。

韓國自2011年起試行「凌晨不得玩線上遊戲」，目標是讓孩子有足夠睡眠；但孩子改玩不受限制的手機遊戲，或用家長身分登入，效果有限，也被批評管制過嚴，終在2021年廢止。

不一定要技術專才，很多網絡使用者都會對這些禁令提出疑慮。在技術與執行上，就算立法，孩子仍可能借用家長帳戶、用VPN或在不需登入的頁面瀏覽內容；臉部估測在臨界年齡段也會有誤差。所以，「沒有帳戶」不等於「沒有暴露」。

平台需有安全設計

在權利與空間的考慮上，全面封禁會切斷孩子在網上尋求資訊與同儕支持的渠道，尤其是遭受霸凌、身處偏遠地區或邊緣群體的孩子，社交媒體往往是開墾身分認同的重要管道；我們要思考怎樣在保護與表達自由之間取得平衡，避免把他們推向更深的孤立與焦慮。

成年人比較在乎的也許是「誰來承擔」的問題：如果只靠家長和學校，往往力不從心；更有效的做法是要求平台在最容易出問題的地方先行降低風險，例如關閉陌生人私訊、夜間推播，或提供非個人化的內容排序嗎？年齡方法、家長儀表板、透明度報告等，都需要平台投資與第三方合作；政府亦要建立申訴與獨立測試機制，確保措施不只是漂亮口號。這就牽涉到成本與信任。

在澳洲，調查顯示8至12歲約八成、13至15歲約九成半的孩子都有社交帳戶或使用社交平台；英國監管機構亦透露有孩子在8歲就接觸到成人內容，而約16%的青少年在過去4星期曾看到關於身體污名或飲食失調的內容。這些數字提醒我們，風險不在於「是否上網」，而在於「怎樣被平台推送、誰能私訊、什麼時候彈通知」。讓平台先做功課是比較合理的第一步：把推薦演算法、陌生人私訊、夜間推播、連續打卡等黏着設計、未成年預設私密帳戶等，列入必須的安全設計；要求平台每年交出透明報告，並接受獨立測試。

學校應當安心場域

然後，也應該把校園變成安心場域：訂出清楚的「課間與操場設備規範」，把教師要做的事說明白——這是教育行政，不是刑事處罰。

根本的，自然是提升孩子與家長的能力，把演算法素養、事實查核、私隱與同儕壓力納入常規課程與家長教育（香港新修的小學人文科正在為此而努力）；建立校外社區與心理支援，讓需要幫助的孩子不必靠偷偷摸摸使用來「求生」。

至於技術門檻與私隱原則，即便不全面封禁，仍可在高風險內容或功能上，要求使用更可靠的年齡方法；同時要堅持「少資料、可解釋、不可歧視」原則，避免把孩子推向更危險的陰影角落，向地下化轉移（極端主義、秘密論壇）。

數位社會學提醒大家，平台並非中立管道，而是以推薦、預設允許陌生人私訊、可視性與互動設計去塑造行為的制度性行動者，影響與規範着使用者的行為。我們關注的是把「風險」從內容轉回到設計與預設配置（帳戶公開、開啟推薦演算法）；因此，政策應要求平台承擔設計義務，例如對未成年者進行降低風險的推薦，或提供非行為資料的排序選項，以及陌生訊息阻隔。貝克（Ulrich Beck）的風險社會理論提醒大家，治理對象其實是「製造風險的制度與技術結構」。

諾貝爾獎得主阿瑪蒂亞‧森（Amartya Sen）與納斯鮑姆（Martha Nussbaum）的「能力方法」則要求政策不僅避免傷害，更要增進青少年在資訊、社群與表達上的「真實能力」。因此，「減風險+增能力」比單一封禁更能提升公共福祉。布朗芬布倫納（Urie Bronfenbrenner）指出，家庭、學校、社區與制度交織成多層次生態；校園規範是微系統治理，平台義務屬外部系統約束，素養與心理健康則作用於個體與人際層。多軌並進，才符合青少年真實生活世界。

增進青少年能力

數位公民不等於上網成癮，而是具備批判性、互惠規範與參與能力。筆者身邊不少積極參與氣候公義運動的年輕人，都以社交媒體為公民活動的主要陣地。以政策強化健康的公共領域（安全社群、反霸凌機制、透明推薦）比切斷公共連結更能護持民主生活。

我們當然希望孩子少受傷害、學會節制；但更希望他們在公共世界裏學會說話、彼此照顧、敢於求助。香港不必在全面封禁與放任自流之間陷入二選一；我們可以用有溫度的治理——讓平台負起設計責任、讓學校成為安心場域、讓家庭與社區成為支持網絡。當下一次孩子伸手拿起手機，也能拿到安全、理解與向善的力量。

文˙羅金義（香港教育大學社會科學與政策研究學系副教授）

編輯˙林曉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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