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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刊

無名周記:在速食年代吹毛求疵——The New Yorker at 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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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報專訊】在紙媒,乃至整個傳統傳媒都面臨艱巨挑戰的時代,能像《紐約客》(The New Yorker)一樣仍然穩坐世界殿堂級地位的雜誌,已是鳳毛麟角。傳奇總編輯羅斯(Harold Ross)及WIlliam Shawn如何匯聚一眾才華橫溢的作者,給予他們充裕的寫作空間,甚至對截稿時間亦極為寬容,早已成為文化界神話。韋斯安德遜(Wes Anderson)2021年電影《法蘭西諸事週報》(The French Dispatch)便是給該雜誌的情書。該雜誌慶祝100周年之際,有一齣Netflix紀錄片為之錦上添花,也屬意料之內。

紐約可能是美國軟實力最具體的化身,來自五湖四海的移民匯聚於此,構成文化豐富的大都會,其生活日常又經電影、音樂等流行文化反覆定格,長久以來令人神往。而《紐約客》是這座都會敘事不可或缺的一環。即使沒有真正翻過《紐約客》,但只要是文青,多少都聽過在該刊寫作的影評人、作家或詩人,也可能讀過他們在《紐約客》首發的作品。關心時事的也可能讀過該刊的調查報道:2004年美軍在伊拉克爆出虐囚醜聞,《紐約客》便是首批爆料的傳媒。2017年,調查記者Ronan Farrow在《紐約客》發表荷李活大亨韋恩斯坦性侵的長篇調查報道,更觸發了#MeToo運動。

導演Marshall Curry深入《紐約客》總部,穿梭於不同部門,旁聽編輯部會議;敘事主線聚焦於員工如何籌備於2025年2月出版的百周年雙期號(double issue),副線則回望歷史、撫今追昔,細述《紐約客》自1925年創刊以來的歷程。平心而論,不少議題僅止於蜻蜓點水;然而能夠一窺雜誌上下從總編輯、作者、記者,編輯、事實核查員,到美術部、漫畫與封面團隊如何取材、如何反覆斟酌一篇文章的遣詞造句、如何在多幅漫畫中精挑細選、如何為排版苦苦思量,已足以令人眼界大開,也可能令人覺得:你們太吹毛求疵吧?

吹毛求疵正是《紐約客》的特色。《紐約客》1925年成立時定位是幽默雜誌,創刊號封面是一名頭戴高帽、拿着放大鏡鑑賞蝴蝶的紳士,這個Eustace Tilley也成為雜誌的吉祥物,精英味道不用多說。《紐約客》也有自己一套獨特用字與標點符號標準,例如elite的e要加重音符號,internet要大寫等,長年被批評流於自負,甚至與時代脫節。然而,今年《紐約客》宣布修訂其style guide,引發廣泛討論,連《紐約時報》也以頭版報道此事。

報道屢掀時代浪潮

但無論怎樣走入群眾,《紐約客》的精英格調仍然難改。自2016年後,「精英」似乎變成了必須拋棄的字詞,但若「精英」代表真正的遠見與深思,也不見得必須去之而後快。當時代已走向速食時,《紐約客》還是投入心力做廢時失事的長篇報道,動輒過萬字。紀錄片回顧了該刊多篇膾炙人口的經典報道,例如John Hersey 1946年的「廣島」,首次將原爆的恐怖展示給美國公眾,催生後來的反戰反核浪潮;Rachel Carson 1962年的《寂靜的春天》(Silent Spring),探討農藥的禍害,掀起極大爭議,對美國環境保護倡議扮演了關鍵作用。當然少不得Truman Capote的「非虛構小說」《冷血》(In Cold Blood),以小說筆法書寫堪薩斯州的一宗滅門慘案,開創先河,卻同時引發關於杜撰與真實界線的長期爭論。

這些報道都值得仔細閱讀。紀錄片由In Cold Blood的爭議轉為探討《紐約客》的事實核查部門,這也是全片最有趣的部分,畢竟《紐約客》的事實核查部一直遠近馳名。一般報刊處理稿件多經編輯審訂,但《紐約客》還要再經事實核查部門審查,最後再由編輯、事實核查員及作者開會逐字斟酌才定稿。

事實核查自2016年特朗普爆冷當選美國總統、進入「後真相時代」以來成為熱門字眼,但《紐約客》的事實核查部卻久遠得多。事實核查部成員Zach Helfand在紀錄片中簡介部門職責,把稿件所有可能是事實的內容用紅筆劃線:連Is也要核查,因為誰知道主語是否已經身故?用字要核查,漫畫也要核查,片中提到一個看漏眼的漫畫錯誤,便是「北極有企鵝」。

事實核查非近年獨有

看完紀錄片不妨讀讀Zach Helfand今年9月在《紐約客》發表的How this magazine gets its facts straight。雖然近7000字,但讀來趣味盎然。作者以自身稿件被查出79處錯誤開場,由如何通過入職考核談起,介紹事實核查的工作及其個人對事實核查的反思。作者追查事實核查這概念的源流,稱該概念誕生於1920年代的紐約,相信只要夠專注,就能把世界準確地在紙上呈現。《時代雜誌》創辦人魯斯(Henry Luce)在1923年已開始僱用事實核查員。羅斯一向要跟魯斯比高下,可能因此要在事實核查上勝過對方。羅斯只讀到高中,事實便成為他用來挑戰常春藤大學畢業的年輕人的武器。

《紐約客》創刊之初有一欄目專門嘲諷其他報刊的錯誤。羅斯1929年說,既然要嘲笑人,自己也必須近乎純潔無瑕。不久,該刊便僱用了幾名全職核查員。羅斯頻頻向他們提問,諸如:鼴鼠能看見東西嗎?Moby Dick是鯨魚還是人?羅斯體現的便是事實核查的精神:必須理解世界一切,還要承認無知。作者形容,事實核查是「面對世界複雜性的謙遜」,因為事實核查雖然讓你知道很多,但你知道得愈多,就愈清楚自己不知道的東西有更多。他強調,核查本身不是無誤的保證,而是一種努力接近真相的制度。

為核查事實 與塔利班、毒販周旋

一般人投身傳媒大概都想當編輯和記者,沒有人會想當只負責核對的事實核查員。不過,核查員的工作跟採訪無異,例如會致電塔利班或毒販確認他們的訪問內容,跟受訪者周旋。確認事實向來不簡單,就算受訪者說這是事實,核查員必須反覆追問:「你如何知道?」這種追查自然令人焦慮不已,也令受訪者不勝其煩。文章提到不少有趣例子,例如一篇報道提及某藝術家稱會在夏至6月21日結婚,但核查員發現當年的夏至是6月20日,便通知該名藝術家,對方將婚禮改期。

作為慶祝《紐約客》百周年的紀錄片聚焦滿足外界對《紐約客》的好奇,卻幾乎未觸及《紐約客》如何回應AI新科技的衝擊,以及特朗普時代對傳媒持續攻擊所帶來的挑戰。現任總編輯David Remnick由1998年出任至今,今年已67歲,誰是下任老總早已引發外界諸多揣測。在他任內,《紐約客》大力支持調查報道。調查記者Ronan Farrow在紀錄片中指出,極少傳媒現今願意投入這類高度對峙、且極度耗費人力的調查工作,但只要事實站得住腳,《紐約客》便無所畏懼。不過,現在問題是:下任總編輯是否仍會如此一往無前?

跟其他苦苦掙扎的紙媒相反,《紐約客》的財政大概不是問題,不過這也不代表該雜誌可以自由自在追求新聞理想。《紐約客》的母公司康泰納仕(Condé Nast)於今年11月初以「極端不當行為」為由,解僱4名員工,包括《紐約客》一名資深事實核查員。事件源於多家康泰納仕旗下刊物的工會成員前往公司高層辦公樓層,要求人事主管回應近期裁員決策。解僱隨即引發《紐約客》員工及多名作者的強烈憤怒,質疑公司打壓工會;就連Netflix紀錄片的首映禮上,也有工會成員抗議。事件最終將如何發展,仍有待觀察。但可以確定的是,與紀錄片中那幅一片祥和、只談理想的形象不同,《紐約客》跟其他傳媒一樣面臨不少現實問題。

文˙林康琪

編輯˙王翠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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