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
{生命拼圖達人}梁家駒 「幫人」偉大也尋常 用一粒牙為逝者正名
【明報專訊】走進梁家駒醫生的診療室,冷色調的白光明亮,整潔、乾淨,牙科櫈擺在正中,正像刻板印象中牙科診所的樣子。再走近些,只見一顆帶螺絲的植牙模型擺在窗邊,兩邊各有一隻塑膠狗狗玩偶「守衛」,再旁邊是一幅色彩鮮艷充滿童稚氣的畫,對面的牆上則掛着一張合影,相中穿傳統唐裝的男人們在禮堂前一字排開。與診療室連通的辦公室,則更可見其個人特色。暖黃色的光柔和映着一整牆挨挨擠擠的證書、嘉許狀,與知名人物的合照,唯有左下角最靠近手邊的位置,是帶有古舊痕迹的家族長輩照片。冷暖、繁簡、科學與溫情,一組組看得到的對照穩穩落在梁家駒醫生身上,顯現着他豐富的專業經驗與生命經歷。他被稱為「首位華人齒科法醫」,參與諸多重大案件及事故的工作,卻也在系列劇集演足4輯法醫。他自認更多時候是執業牙醫,也是傳統壽衣行傳人,又寫過專欄信箱回答性學話題,繁雜的經驗,由「幫人」的念頭聯通。
入行繞過幾個彎
梁家駒是香港老字號壽衣行「梁津煥記」的第五代傳人之一。他常常被問到,入行做法醫是否與家族生意有關,這中間卻有幾個彎。在傳統家庭出生長大,他因家裏說「還缺一個醫生」,加上自己對醫學有興趣,決定將香港大學的醫學專業列為第一志願,牙科為第二志願,奈何只被牙科錄取;雖然在英國被第一志願醫學錄取,但因為家人擔心他會娶個外國人回來香港,便不許他去讀,說「牙科也是醫生嘛」,於是留在港大讀牙科。直至大學訓練最後一年,有家中相熟的長輩(前警務處長李君夏)跟他講起一宗案件,說到齒科法醫的角色,令他深感興趣。於是畢業後再前往澳洲墨爾本大學就讀齒科法醫專業,而後參與一些重大案件及事故的鑑證工作。現在,他對自己職業的排序在首位的仍是「全科普通科的牙醫」,齒科法醫的工作相對較少,「希望不要做那麼多,證明社會安寧」,而當部分了解他「兼職」的患者好奇發問時,他也樂於解釋如何透過X光,牙科紀錄等辨認一個人的身分。
牙齒富含DNA 「地域限定」元素助定位
一顆牙齒可以講到怎樣的故事?梁家駒隨手從書架的牙齒模型拿一顆向記者解釋,海外較流行透過對於牙齒同位素的追蹤,理論上來說,由於不同地域的水、食物有相應的特別元素,會表現在人類的骨頭或牙齒上,而當人的日常活動範圍較小的時候,這些「地域限定」的元素便可協助定位,因此透過牙齒能夠辨別得出這個人的生活位置或者飲食習慣,甚至職業習慣等等。譬如縫針的人若常常用牙去咬針、便可能留下印記,「你常嗑瓜子,崩了牙齒,也看得到啦」,他開玩笑道。
在一些重大案件或災難後,由於指模辨別和DNA檢測這兩種身分辨別依據較難在嚴酷條件下保留,而牙齒因有堅硬的琺瑯質,在1100度高溫之下燒到6小時左右才會開始散,若接受過牙科治療,則可能有金屬零件保留更久,並有對應紀錄可以比對,從而確定逝者身分。他補充道,此次大埔火災因持續時間超過40小時,可能大火以及燒毀的物件會令骨頭受損破碎,導致即使從牙齒提取DNA也有一定難度,此狀况下則更要藉助譬如金屬製的飾物等secondary identifier (輔助辨識特徵)來幫助辨別。
此外,牙齒當中保留的DNA更豐富,喜愛粵菜的梁家駒用豬骨煲來舉例:「同等重量的骨頭和牙齒,牙齒能夠提供的DNA是更多的,像你吃阿媽煲的豬骨湯,可能外面只是硬的骨頭,而牙齒內部的牙髓則有豐富的DNA。」在口述回憶錄《屍法制度》中,他提到2004年南亞海嘯,他先後聯絡香港政府、國際刑警組織,想要前往幫忙驗證屍體,卻分別被拒絕或因手續而難以成行。海嘯後3個月,在他澳洲老師的鼓勵和幫助下,終於如願加入澳洲法醫隊伍,自費義務進行驗證工作。他寫道,由於逝者最後活動地點在海邊,只穿較簡單的衣物、少帶可辨認身分的物品或證件,而屍體經過海水浸泡,蛋白質排列被破壞,令DNA提取也較困難。於是在辨認得出身分的5000多位遇難者中,有八成是透過牙齒辨別。
親歷駭人案件:有情緒便哭 發泄完再做事
通常是嚴重事故後,才需要透過牙齒來鑑別身分,梁家駒常被問及如何應對常人難耐的狀况與心理壓力,他說見到不同的生命狀况,他也是有情緒便哭,發泄完就再做事,公餘時間打Wargame(戰爭遊戲)的習慣已保持20多年,現在仍要每月打一場,在他書架二三層擺放的6隻不同型號手槍模型便是興趣的紀念。見朋友、找美食,豐富的樂趣也是對生命的態度,「對我來說生命不是倒數,而是慢慢纍積,生命嘛,沒人知道的,只是做到對自己好、對別人好,幫到人就行了,就這麼簡單」。除了牙醫和法醫外,講起自己作為不同委員會、NGO如何做法醫及法證工作的科普、為弱勢群體提供牙科服務,與國際不同專業人士合作促進交流,他也滔滔不絕,「要不斷學習」是他的幫人法則之一。90年代,他曾經妹妹介紹在YES雜誌上寫起性話題的專欄,收到信件、寫出回信,解答少男少女的疑惑心事,「寫錯了又教壞小朋友,寫得對但很老套又沒人看」,為此他又專門修讀性學課程,平衡專欄的準確與趣味。
影響逾30年「routine case」
從業30多年,梁家駒參與過不少駭人聽聞的案件,問及過往經驗時,他只用「routine case」帶過,但細讀他的回憶錄,可見他曾負責1999年「Hello Kitty藏屍案」中的人頭驗證,卻因為人頭的牙齒全部被剝落而需要轉而用「相片重叠法」將疑似死者的圖片與頭骨比對而確認死者身分;而在2002年峇里島爆炸案中,他受印尼方邀請前往,透過對屍首牙齒做X光檢查,核對每顆牙齒的形狀、大小及修補痕迹而驗得二三十具屍體身分;他也透過為「魔鬼屠夫」案其中一位受害女童做牙齒鑑定而確定其年齡及死因。
而他最難忘的仍然是自己初出茅廬時參與過的1991年維也納航空空難的鑑別工作。當時他從墨爾本大學齒科法醫畢業不久,得知事故後主動提出想要參與後續工作:「我們這個行業太少人了,很多時候你要主動告訴別人(我們可以做什麽)」。他回憶說,原本讀書時還以為只要跟死者打交道,在現場卻發現,要與來自十幾個國家的法醫專家合作,更要面對傳媒的追問和家屬的情緒。近年,他收到朋友消息,問他是否記得當年案件。原來有當年一對遇難者夫婦的姐姐帶其兒子和外甥來港,想見梁家駒,確認自己家人的身分如何辨認,骨灰如何確認屬於其家人?梁家駒一一解答後,收到逝者家屬時隔多年的感謝。
訪問中,當問到一些梁家駒曾參與工作案件或事故的具體情况時,他幾次都未詳細描述,只說「都是routine case來的,說不好聽點,都是standard case」。而在分享這30多年後到來的解釋和感謝時,他感嘆道,「想不到我們這麼常規、標準化的調查,是可以影響兩代人、影響30多年的。當我們解釋清楚給她聽,對她來說也就不會再『心掛掛』,也是一種closure」。
法醫工作、殯葬傳統 守「幫人」信念
他說,其他法醫的工作可更「實際」地幫到人,譬如很多年前香港有一些摺叠桌椅會夾傷幼童的案例,法醫同事就去研究椅子合起來的力量是多大,死因庭基於這些研究結果確認設計上的錯誤,所以現在許多摺叠桌椅設計要同時按住兩個按鍵才能夠摺疊,這樣便可保證幼童的安全。 而「我們沒有這麼偉大的使命,更多是一個文化的,『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我們還死者身分,令在生的人得到安息。講得偉大一點,這是人權。為什麼全世界那麼多人要做那麼多事,還原死者的名分?就是這樣。」講到這麼大,他立即接上「食得飯啦」,卻又絮絮提起自己家族生意。
他講到自己在壽衣行長大,認識的多位長輩都在殯葬行業工作,在殯儀館見到遺體更是尋常,但他從未感到害怕。「我沒有宗教信仰的,我經常說『遺體只是沒有生命的遺體』,我們是幫它,所以我沒什麼可害怕的。」他笑說,自己兄長現時主力負責家族生意,反倒他兄長比較害怕。梁家駒比較少參與家族生意,只有「大case」,他遲疑、重複一遍這個似乎是從法醫工作裏帶來的用詞,自己暗笑,又接着講下去,「只有『大case』 ,一些比較豪華的葬禮,我可能會回去幫忙照看一下,但很少落手落腳去做了。現在到我兒子回去幫忙了」。說起這歷史已有120年的家族生意,「傳統」「文化」這些詞又重新冒出來:他認為這個行業是很傳統的中國人生意,時常依靠有別人認識、知道你家做這行才會有生意。而「我們中國人說,出生和走的時候要做最好的,各處鄉村各處例」,有時候老人家想跟以前的規矩,年輕人是不懂得,因此需要他們的經驗來解釋。兩種不同的面對死亡的觀念,對他而言並不衝突,仍可用「幫人」來收束。他說,「人在不同時間、地點,用不同的身分來面對這件事,但好簡單,總而言之就是樂觀,不要影響到你去幫人」。
文˙ 甘沐青
{ 圖 } 廖凱霖、網上圖片
{ 美術 } 朱勁培
{ 編輯 } 梁曉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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