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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寧榮:全球「新共識」:自給自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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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報文章】四川省第二大城市綿陽,外界不特別熟悉,對港人而言也顯陌生。我曾兩次途經此地,但直到最近才有機會造訪這個有點神秘的城市。60多年前,中國面對兩大世界強國美蘇的安全威脅,開始了近15年的「三線建設」。綿陽得益於這一經濟戰略,今已躍升為四川省域經濟副中心。

綿陽之行勾起我對歷史的回憶,但這座城市的短暫之行,更多地觸動我從歷史記憶中回到現實。曾幾何時,「自力更生、自給自足」口號響徹中國大江南北,匪夷所思地卻在今時今日全球地緣政治變局裏成為全球「新共識」。

「三線建設」下興起的城市

綿陽是中國指定的高科技產業樞紐,官方認定為唯一的「中國科技城」,專注於尖端科技,包括國防、核技術、先進材料、軍民融合產業等。綿陽有20家國家級國防科研院所,核技術、鐳射等領域居世界一流。這座城市獨特之處在於其高度密集的科學家群體,有29名中國科學院、工程院院士。

綿陽今日之地位,源於1964至1978年三線建設時期發展成果。當時中國不僅面對美國在東部海岸的封鎖,且因中蘇關係破裂,還要面對北部威脅。中央政府審議第三個「五年計劃」時,改變了原本注重農業和提高民生的發展目標,不僅聚焦經濟建設,同時加強戰備,將戰略性質工業遷往內陸,以建立自給自足經濟體系,將全國劃分為一二三線:沿海地區為一線,中部地區為二線,西部地區為三線。

三線建設時期構成了中國工業化進程的第二階段。首階段是社會主義改造時期,1950年起對農業、手工業和資本主義工商業實行社會主義改造。同時,在優先發展重工業的戰略下,上海是中國最大工業中心,東北成為重工業基地。次階段轉向在內陸實行防禦性的三線建設。第三階段就是1978年之後大家熟悉的改革開放時期。

在三線建設時期,數以百萬計人口和先進研究機構從沿海地區(主要是上海、北京等)遷往西部內陸,包括漢中、四川、貴州等,許多設施和工廠直接建於山體之中。這場遷徙從根本重塑了綿陽的人口結構和經濟基礎,其也從1964年一個小縣城,搖身變為科技重鎮。

我的綿陽之行提醒我:60年可謂「彈指一揮間」,全球政經秩序變遷可以如此快速。在中國面對外部威脅、推行自力更生戰略僅僅60年後,整個世界正迅速告別冷戰後的「超級全球化」時代,步入一個全球各國擺脫互相依賴的自力更生新時期。

經濟穩定與國家安全為重

這一轉變的推力,主要由中美都同樣渴求經濟穩定和國家安全的願望所驅動。自力更生不再是中國發展戰略的特徵;即使在西方各國,也成為普遍訴求。

面對持續的貿易衝突和複雜地緣政治,中國早在內部就已明確將經濟自主提升為核心國家戰略目標,10多年前開始制定政策,減少對美的科技依賴,旨在預先阻止西方於關鍵技術上封鎖中國。從北京視角來看,新冠疫後西方推進脫鈎戰略,更加坐實了北京的擔憂。

今年四中全會的最重要目標,就是於未來5年提升科技自主能力以增強抵禦外部風險,通過強化科技創新和先進製造業夯實國家發展根基,彰顯了在關鍵核心技術領域實現突破的重要。

但中國今時今日的自主戰略,性質上跟歷史上「三線建設」有明顯區別。跟當年低效率且近乎孤立的做法不同,現行政策承諾堅持開放,其主要目標是培育強大的國內創新生態系統,以減少依賴西方科技並突破技術瓶頸,而非追求與西方脫鈎。

中國當前的自主戰略絕不意味關閉國門;強調科技自主的同時也繼續倡導國際合作,尤其是與西方合作。

儘管美國收緊了在學術上與中國合作,並限制中國學者和學生接觸人工智能(AI)等敏感領域,加上中國對政府官員子弟留學英美採取更嚴厲措施,惟中國學生對美國高等教育的需求依然旺盛。去年,中國留美學生總數雖被印度取代,但依舊是美國國際學生的第二來源地,繼續貢獻美國經濟。總統特朗普早前受訪,就為招收中國學生辯護,並警告稱阻止中國學生留美將導致「美國半數大學倒閉」。

同時,中國資本繼續在美尋求投資機會。中國投資者雖對美國高科技的投資遇到愈來愈多障礙,但連續兩個夏天,我在曼哈頓都遇到來自中國的高科技企業投資者,想方設法透過曲線投資,將資本隱藏注入美國公民主導的投資基金,投資美國高科技產業,卻困難重重。但中國依舊需透過民間力量,配合特朗普加大投資美國的政策,積極部署投資美國,以換取特朗普在關稅和技術管制上讓步。

地緣政治與經濟競爭 加大恐懼

美國對華管制技術出口,在特朗普第一任期就已出台,拜登政府加大力度,2022年開始顯著升級對華的半導體出口管制,最初只針對半導體和AI技術,後擴大到其他領域;拜登下台前,更是進一步擴大對AI技術的出口限制。有美國專家甚至警告,於AI領域,中國只在晶片上落後美國,其他方面跟美國已可平起平坐,甚至超過美方。北京持續呼籲技術合作,卻遭遇西方日益增長的謹慎和恐懼。

這種憂慮已超越AI領域,也非美國獨有。歐盟正採取行動,迫使所有成員國在其電訊網絡中完全剔除華為、中興設備;德國曾是歐盟大國中反對這一做法的國家,如今亦已改變立場。甚至,中國製電動車也因潛在的莫須有安全威脅面臨審查。

挪威、丹麥、英國監管機構啟動調查全球最大客車製造商「宇通客車」,起因是令人啼笑皆非的推測——這些巴士可能在萬里之外被遙控導致完全癱瘓,跑在歐洲道路上的大巴可瞬間被迫停駛。這加劇了歐洲擔憂:中國製電動車可能構成潛在國安風險。

儘管西方國家有權審查其關鍵基建安全,但如今的憂慮已代替理性判斷。合理的安全憂慮,正與地緣政治戰略和經濟競爭糾纏一起,將技術風險與政治混雜,令各國的合作愈來愈難。

因此,中國新的自力更生戰略面對的一個核心困境是:在國際環境日趨受限、警惕性上升的背景裏,如何找到一條可行的全球參與路徑。

美國減少依賴中國製造,這一戰略轉向也非始於近期關稅戰,而是在特朗普第一任期就已啟動。至少從2018年起,美國就已實施關稅,促使美企回流本土,以減少依賴中國。最初許多公司不願切斷其在華花費多年建立的供應鏈,但持續的貿易不穩已迫使企業重新評估風險。

中美經貿暫時休戰,但關稅戰陰影依舊籠罩。愈來愈多公司已意識到,美國已出現不可逆轉趨勢,切斷與中國的供應鏈已成為唯一選擇。雖然痛苦,惟不少企業不存幻想;為提升供應鏈抗風險能力,正逐步切斷數十年來與中國建立的供應鏈。

據報通用汽車(GM)已要求供應商尋找中國以外的原材料和零部件,並設定2027年為最後期限,終止在華採購。但這一轉移戰略對GM來說也極痛苦,其在華建立的零部件和原材料供應鏈體系根基深厚,短期內尋找替代管道是艱巨工作。GM早於1997年就與上汽合作,是當年中美最大合資項目,也曾為GM獲取可觀利潤。全球化紅利消退後,「自給自足」大勢所趨,政客卻無視企業成本激增的困境。

過度強調自主 掣肘全球經濟

後冷戰「超級全球化」深度融合,曾為世界帶來難得的經濟蓬勃增長期。如今中美相互依賴的格局已無歸途,惟過度強調獨立自主,終將掣肘雙方以至全球經濟長遠發展。

西方企業供應鏈撤出中國,也給中國經濟帶來負面影響。這種影響在中國主要製造業基地,如大灣區和長三角實地可見:一些工廠(包括新建工廠)因企業外移被遺棄,如今空蕩蕩,員工也被遣散。跨國企業在華供應鏈基地曾支持了中國經濟發展、提供了重要的就業機會,在中國經濟轉型期,西方企業撤離無疑是雪上加霜。

美歐的高關稅正促使中國製造業轉移海外。這個戰略實質上是中國版的「中國+N」戰略:通過將生產轉移國外,同時將核心技術留在國內,來確保中國在美國脫鈎戰略下持續的經濟貿易增長。

美國也有其版本的「中國+N」戰略,目標是減少依賴中國供應鏈,並重新掌控關鍵產業。為實現目標,美國正積極推動「近岸外包」和「友岸外包」,促使供應鏈來源多元化,遠離中國,從而增強經濟安全性和韌性。

儘管出發點不同,惟西方和中國同時推行「中國+N」戰略,或會將相互依賴降至一個能讓雙方在戰略上都感安心的水平。隨着主要經濟體脫鈎,小國有望融入正在重塑的全球供應鏈,從轉移的製造業和投資中獲益,得到新發展機會。這或許是給「超級全球化」進程中被拋棄的弱勢國家的一點補償。

作者是香港城市大學全球化與商業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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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寧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