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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恩成:非簡即繁? 再思人口流動對教育的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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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報文章】近日,有本地小學容許學生以簡體字作答,引起部分家長與市民質疑,認為此舉觸及教育公平與本地文化。然而,若從學校的實際運作層面出發,便會發現人口流動帶來的教育挑戰,遠不止於「簡繁之爭」。不少前線教師深知,於短時間之內,外來學生急增,學校在課室管理、教學進度與語文支援方面所面對的壓力,往往比公眾想像的更為複雜。

人口流動下呈現差異 本屬必然

要理解問題核心,首先需承認:當人口流動頻繁,來自不同教育制度背景的學生匯聚於同一課室時,學習差異自然存在,這些差異必然影響教師的教學策略、掌握進度與評估方式。

以筆者訪校經驗所見,中四插班來港的內地專才子女,普遍接受比香港更深的數學訓練。本地數學M2課程對他們而言,或不至於「雕蟲小技」,但確實相對輕鬆,部分本地學生因而生出不公平感。不少數學教師亦坦言,內地學生的數理基礎紮實,同時反映出本港教改之後高階數學知識逐步被削弱,愈來愈少人修讀數學科M1、M2的現象。這些皆是真實存在、值得正視的教育議題。

然而,亦有另一批內地家長選擇來港,是因為希望子女能夠避過惡性競爭、被「內捲捲死」,接受相對平衡、壓力較低的香港課程。另一方面,不少移英港人也發現,子女在香港的數理科表現中等,抵達英國後卻遠超同齡學生,甚至萌生入讀牛津、劍橋大學的可能。若沿用同一邏輯,這對英國本地學生是否也構成「不公」?

這些例子說明,差異並非某一方之「錯」,而是不同教育制度在人口流動下的自然呈現——全球多個移民社會皆面對同類情况。

事實上,我們亦可反向思考:香港學生的英語水平普遍較佳,我們又會否因此認為內地學生在英語學習上「遭受不公平」,需要如舊制般按程度分為syllabus A和B?真正值得探討的,其實是教師如何在現實課室中處理程度差異、如何保持教學進度、如何在評估上做到相對公平,避免學生之間的學習差距進一步擴大。

本地獨特而複雜的語文處境

香港的語文生態,一向複雜。「兩文三語」政策行之多年,歷經母語教學與微調政策,惟社會討論語文能力時,卻鮮少追問:究竟是誰的「母語」?我們期望學生同時掌握中文、英文、普通話,往往帶有功利期待,卻忽略語言作為學習媒介(medium of instruction)的根本角色。

著名的英國語言學家韓禮德(Michael Halliday)早已指出,語言既是符號,也是理解抽象概念的核心工具(註)。從中世紀大學先習文法、修辭,再學其他科目,到AI(人工智能)科技高速發展的今天,學習邏輯依然是「word before the world」(語言在前,世界在後)。物理學家牛頓若要講解力學,也必須透過語言。因此,小學與中學課程必須投放大量時數於語文科。

讓學生在小學階段學習繁體字,並非要求他們排拒簡體字,而是為其日後掌握以繁體字為主的書寫系統奠定基礎。繁體字是本地學術、法律與文化生活的標準書寫形式,也是學生升學與公開試必須面對的語文環境。

不過,課室的現實遠比政策文件複雜。許多中文中學的一個班別內,同時有本地廣東話學生、剛來港的普通話學生,以及南亞裔新來港學生。教師究竟應以廣東話、普通話或英文授課,沒有一套絕對答案。現行制度在教改與微調之後,賦予學校高度彈性,容許教師按學生背景做專業判斷。值得強調的是:容許學生初期使用簡體字,並不等於該學校不教授繁體中文,這點切勿混淆。

需信任前線教師 按實况做專業決定

筆者曾到訪一所中文中學,班內有內地新來港子女,亦有南亞裔學生,也有不少本地生。內地學生雖慣用簡體字,但在繁體字教材的「沉浸式」環境下,多能夠逐步適應;南亞裔學生若中文能力有限,學校可安排部分科目以英語教授,並設「中文作為第二語言」支援課程。許多學校亦會動員家長、校友與社區團體,在星期日設立廣東話或繁體中文班協助新生融入,展現了香港教育制度的靈活性與社區互助精神。

因此,與其將問題簡化為「內地逼香港化繁為簡」或「香港排斥簡體字學生」,更應反問:內地與南亞裔學生在香港學習廣東話與繁體中文,本來就是他們的受教育權利。至於是否容許簡體字作答、適用年級、評分方式等細節,理應交由教師按具體情况做專業決定。而這一點,我們需要信任前線同工。

筆者亦曾觀課:班上普通話組與廣東話組之間的張力清晰可見,本地學生希望同學「講番廣東話」,新來港學生則擔心口音被取笑。教師以廣東話為主要授課語言,必要時輔以普通話解說,並非出於什麼「大香港主義」,而是基於教學考量——讓學生在自然語境中習得語言,同時兼顧普通話背景學生的學習需要。

語文差異,並非今日才出現。於殖民地年代,不少小學手冊會要求學生填寫「籍貫」。雖然未必有系統研究,但可合理推測,此乃了解學生語言背景之用——當時校園內已有說廣東話、潮州話、上海話、福建話、普通話的學生並存。只因當時多間中學以英文授課,中文科也採廣東口語配繁體書寫,因此沒有太多人着重語文差異所帶來的學習問題。如今,以普通話為母語的學生增多,語文差異定必再度成為公共議題。

正如作家陳冠中所言:2019年之後,是香港的又一個年代,看似嶄新,卻延續舊有矛盾。人口流動、語文文化與教育制度之間的張力,不會消失。也正因如此,我們更需要理解教育現場的複雜。

註:Halliday, M. A. K. (1993). Towards a language-based theory of learning. Linguistics and Education, 5(2), 93-116.

作者是中大教育行政與政策學系助理教授

(本網發表的時事文章若提出批評,旨在指出相關制度、政策或措施存在錯誤或缺點,目的是促使矯正或消除這些錯誤或缺點,循合法途徑予以改善,絕無意圖煽動他人對政府或其他社群產生憎恨、不滿或敵意)

[郭恩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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