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點
方可成:「數字迷霧」中的長者——從網絡成癮到AI虛假信息
【明報文章】我們在手機上使用同樣的數字媒體平台,但不同人受到的影響,是不一樣的。
筆者在上一篇專欄文章(2025年10月2日〈「盧德主義」復興:Z世代對數碼媒體技術的反思與反抗〉)中,曾經介紹這樣一種現象:一部分年輕人開始對社交媒體感到厭倦,並有意識地逐漸減少使用,轉而擁抱面對面的線下生活。
與此同時,另一個群體卻成為了新的「網癮患者」——65歲以上的長者。很多國家的數據和案例顯示,他們不僅在線時間愈來愈長,而且更容易陷入虛假信息和極端思想的泥潭。這一現象揭示了一個被社會普遍忽視的嚴重問題:長者群體於網絡時代遭遇的挑戰。
新的「網癮患者」:當祖父母輩沉迷網絡
老年人的網癮已經比年輕人更嚴重,來自世界各地的數據都正在指向這一現象。
中國的一個資訊類App(手機程式)「趣頭條」,曾經發布《2020老年人互聯網生活報告》。報告當中說:60歲以上的老年用戶,日均使用該App的時長達到64.8分鐘,高於整體用戶平均水平;每天清晨5時,長者便大規模地上線,白天多次打開使用,到晚上9時至11時之間下線。同一份報告指出,全國範圍內,可能有超過10萬名老人使用手機日均逾10個小時。而在5年之後的2025年,這一數字可能已經繼續增長。
英國通訊管理局(Ofcom)去年報告則發現,65歲或以上長者平均每天上網時間長達3個小時。而且,他們從社交媒體上充斥着種族主義、性別歧視的「憤怒誘餌」(ragebait)類內容中獲取新聞的可能性,是其他群體的兩倍。
《衛報》今年發表的一篇文章(註),講述一個名叫保羅(化名)的長者的真實故事。在擁有智能手機之前,保羅用着老式的Nokia手機,生活簡單;然而,幾年前換上智能手機後,一切都變了。起初,他只是重新聯繫老朋友、學習使用表情符號。但很快,他發現了社交媒體,並開始沉溺其中。在保羅的成長年代,百科全書是知識的主要來源,這讓他幾乎不具備分析和辨別網絡信息真偽的數字媒介素養。他想當然地認為,手機上讀到的一切都是真實的。於是,他的談話內容從觀鳥心得,逐漸變成分享極右翼分子的訪談、抱怨移民搶走工作,最後完全沉浸在YouTube裏的虛假歷史和陰謀論當中。
保羅的經歷,並非個例。這些在數字化世界到來前就已經成年的「數字移民」(digital immigrants),他們的教育背景中,普遍缺乏數字媒介素養,這使他們在面對網絡上精心包裝的虛假信息時顯得尤為脆弱。他們有大把時間,卻缺少辨別真偽的「盾牌」,最終在算法推送下,一步步滑向憤怒和偏執的深淵。
長者為何更容易相信陰謀論
那麼,為什麼長者更容易受網絡激進化影響?
美國科羅拉多大學博爾德分校的一個最新研究指出,這並非因為長者的認知能力下降或更容易被欺騙,根本原因在於隨着年齡增長而日益強化的「黨派偏見」(partisanship)。研究人員發現:長者更傾向相信並分享那些跟自己立場一致的信息,無論這些信息是真是假。他們並非有意傳播假新聞,而是在一種「膝跳反射式」的本能驅使之下,對符合自己立場的信息放鬆警惕,而對另一方觀點則抱持更強的懷疑態度。
這種強烈的黨派偏見,為極端思想的滋生提供了溫牀。《衛報》對英國法庭數據的分析顯示,與2011年騷亂案件中的被起訴者相比,2025年英國騷亂嫌疑人總體更年長,其中多達35%人在40歲或以上。
德國的「帝國公民運動」(Reichsbürgerbewegung),更是一個觸目驚心的案例。倫敦國王學院下屬研究機構The Global Network on Extremism and Technology今年發布報告,介紹了這個案例。「帝國公民運動」拒絕承認德意志聯邦共和國的合法性,其成員的年齡結構非常獨特,大部分在50至59歲之間,並且激進化過程也大多發生於這個年紀。也就是說,他們不是從青年時期就成了激進右翼,而是在步入中老年後才變的。更令人警惕的是,該組織中60歲或以上的暴力犯罪分子數量,異乎尋常地高。他們做的事情,最初是通過信件騷擾政府部門,這被稱為「紙上恐怖主義」;如今,已發展到利用YouTube、Telegram等平台,傳播反國家、反民主的陰謀論,甚至於2022年策劃了一場旨在推翻德國政府的暴力政變。
「帝國公民運動」的成員在網絡上非常活躍——他們開設自己的「新聞頻道」,因為他們不信任主流媒體;他們建立個人網站和博客,宣稱建立自己的「王國」,並自封「國王」或「總統」;他們甚至在網上出售自製的「合法文件」和護照,以示對國家法律框架的徹底否定。
這個案例清晰地展示了,當缺乏媒介素養的長者群體與充滿黨派偏見和陰謀論的網絡生態相結合時,會產生多麼危險的後果。他們不僅是信息的被動接收者,更可能成為極端思想的擁護者、暴力行動的執行者。
被遺忘的群體:社會與科技公司的應對之策
面對日益嚴峻的長者網絡信息陷阱問題,社會和科技巨頭的應對,卻顯得蒼白無力。
英國的《在線安全法案》(Online Safety Act)雖已經部分生效,但其討論焦點一直集中於保護兒童,而忽略對包括長者的成年人的保護,儘管長者跟兒童一樣也屬於虛假信息和陰謀論威脅下的弱勢群體。政府放棄了阻止成年人接觸「合法但有害」內容的條款,在立法層面留下巨大漏洞。
同時,科技公司的決策更是火上澆油。Meta公司決定在美國取消其平台的獨立核查事實機制。考慮到不少長者都將facebook作為主要社交媒體,這一舉動無異於為虛假新聞的氾濫大開方便之門。而X平台的所有者馬斯克本人,也常在網上轉發未經核實信息,進一步模糊事實與虛構的界限。對於像上述保羅這樣連網絡機械人都無法分辨的用戶來說,當一個富有、強大的科技名人都在傳播假新聞時,他們又怎會懂得謹慎行事?
要解決這個問題,需要多方面共同努力。一方面,正如研究人員所建議,「激進化預防」應當是終身的,我們必須為中老年群體開發專門的媒介素養教育項目,幫助他們學會批判地分析網絡信息、識別陰謀論。
另一方面,從更根本層面來說,社會需要重建代際間的聯繫。當現實生活中的多代人社交變得稀缺,網絡上的虛假慰藉和孤立感,便會乘虛而入。我們需要創造更多線下交流機會,尤其是長者與年輕人之間的交流機會,將那些最憤怒、最孤獨的人重新拉回真實社群。
正如《衛報》文章的年輕作者所言,連她這樣的「數字原住民」(digital natives)有時都會被AI(人工智能)生成的虛假圖片欺騙,我們更不能指望「數字移民」獨自應對這個日益複雜的網絡世界。隨着技術發展,這一挑戰只會愈來愈大。如果說AI生成的靜態圖片已經足以以假亂真,那麼結合了動態畫面與聲音的AI偽造視頻,則構成更深層次威脅。對於習慣相信「眼見為實」、尤其信任電視新聞畫面的長者而言,一段製作精良的偽造視頻,幾乎無法分辨。這項技術正變得愈來愈先進和普及,這意味着今後的信息環境將更加險惡。因此,對長者的網絡保護已經不止是重要,而是刻不容緩。
註:April O’Neill, ”Far-right online content is a danger to children – but I’ve seen how it can radicalise older people, too”, 18 Apr 2025, The Guardian.
作者是中大新聞與傳播學院副教授
(本網發表的時事文章若提出批評,旨在指出相關制度、政策或措施存在錯誤或缺點,目的是促使矯正或消除這些錯誤或缺點,循合法途徑予以改善,絕無意圖煽動他人對政府或其他社群產生憎恨、不滿或敵意)
[方可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