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
跑者的哲學——動畫《極速一百米。》作為起點
【明報專訊】花灑頭的水流從臉上滑落——滑落腳下的去水孔——腦海掠現動畫電影《極速一百米。》的畫面淅瀝聲音漸大雨中漸漸模糊的主角富樫——意識裏緩緩流瀉的一幕——作為天才跑手富樫的內心跑道再次受冲刷。
岩井澤健治導演的動畫電影《極速一百米。》,原作為日本漫畫家魚豐的首部長篇《一百公尺。— 100M —》。電影入選「動畫界奧斯卡」安錫國際動畫影展2025 Annecy Presents部門,聲優陣容人氣與實力兼備,「富樫」由知名演員松坂桃李配音,「小宮」則由曾斬獲威尼斯國際電影節最佳新人獎、為細田守導演多部動畫配音的染谷將太聲演。
臨場感與結構
電影以田徑中的100米短跑為題材,圍繞富樫的短跑生涯,講述他在小學與轉校生小宮相識,傳授對方短跑的技巧。他們於中學賽場重逢,成年後身為職業選手在跑道之上再決戰。我不是原作的「漫畫黨」,入場前期待岩井澤導演如何在原作的基礎上,演繹起跑至衝刺的速決。
田徑特別短跑,不像其他球類運動漫畫的公式,容易建立比賽的跌宕過程,運用蒙太奇,編排起承轉合,製造張力,帶出熱血沸騰的氛圍,100米短跑僅僅10秒的過程一觸即逝;因此一場比賽亦難以如近年大熱的《BLUE LOCK 藍色監獄》、經典的《灌籃高手》般,畫足幾話。關鍵便在於跑者動態的逼真。
電影成功製造短跑運動的現場感,得益於歷史悠久的轉描技術(rotoscoping)。富樫升上高中,向田徑部社員示範短跑的畫面,我體會到淋漓盡致的爆發力與速度感—— 一支箭拔弓出去然後突然煞停,又感受到富樫重覓短跑的衝動,並非小學時的動機,是御風飛行的幸福感。動畫比我的文字描述更精彩、更直觀,電影製作團隊使用rotoscoping技術:邀請田徑運動員,在實地拍攝,再以影像作為藍本,逐格手繪描摹跑姿,還原短跑選手運用全身的真實感。
長篇漫畫改編電影時,需要取與捨故事內容,以符合電影的節奏與體裁。《極速一百米。》電影刪減部分原作漫畫的情節,使得童年、少年與職業3個部分的比例接近,節奏明快順暢,不會如今年暑期上映的動畫電影《鬼滅之刃劇場版 無限城篇》,有一種將幾話動畫拼接在一起的突兀感,過多高潮起伏的決戰與蒙太奇手法,削弱電影的一體性。
純粹的道心
運動漫畫的敘事公式與一般王道漫畫接近,主軸在少年時期,刻劃熱血的青春氛圍。然而《極速一百米。》不單止描述校園比賽,更描寫天才跑手成年後,也不得不面對的現實:短跑成為事業,興趣轉化行禮如儀的工作。短跑界新星輩出,成年富樫早已不是一線選手,離開媒體的聚光燈,被現實磨平稜角,忍受贊助公司職員的嘲諷,勉強與公司續約而興奮莫名。當他因肌肉拉傷後在公園惆悵時,遇見一對練跑的小孩(彷彿鐵道下曾經的自己),他們只是純粹想贏——跑贏隔籬班。他向小孩講述跑步經驗,突然失控痛苦流涕跪地。那段話他是說給自己。入夜後,街燈亮起,聚射在他的身上,恍如舞台場景。童年的他曾經驕傲地向小宮說出「只要跑100米比別人快,就能解決一切」。
運動選手這種百分之百的自我投入,精神與力氣在物事上的「純粹」,迷惑迷惘迷失成為他們必經的跑道。《極速一百米。》由此從單純的運動熱血轉向更大的命題:比起訓練外在,運動是關於內在、精神的訓練。為何而跑,跑者之道為何。
天才富樫的答案是:虜獲一瞬的幸福感。
地才小宮的答案是:紀錄與榮耀。
神話裏,古希臘士兵菲迪皮德斯(Pheidippides)在長途跋涉後身亡。他的答案是:勝利的狂喜。這則故事的真實性存疑,菲迪皮德斯未必是傳遞馬拉松戰役勝利消息的那位信使。但菲迪皮德斯形象本身反映了古希臘世界對於身體與運動的崇拜,如斯巴達教育致志於勤勉訓練身體,培養質樸剛健之人;也側面反映了隱藏在神話背後的敘事者,要利益不一的各城邦分享勝利的狂喜。
運動漫畫的敘事公式離不開主人翁懷揣夢想,在學界比賽遭遇強敵,與隊友共同成長。短跑選手有時的伙伴是接力賽的隊友,如《極速一百米。》裏中學時期的富樫與仁神。但更多時候飛人在孤軍奮戰,如富樫與小宮於各自的生命跑道上進發。所有運動員最終極的敵人、對手是自己。
如何自我修行
如何自我修行?如何超越賽道與現象上的對手,超越「我」體乃至「我」心的限制(虛妄)?《極速一百米。》裏的海棠選手,萬年老二的現實也阻止不到他的短跑生命。他認為——如果不看清現實,就無法逃避現實,再頑固相信自己眼中的非現實願景而毫不後悔,飛身如光「從現實中逃走」。海棠是我在電影後半部分最喜愛的角色,在不甘裏前進,映現中年運動員的心境。電影結尾,叮噹馬頭的富樫與小宮,全力也全情飛奔着,奔向他們的意義。我們聽罷樂團「Official髭男dism」歌手藤原聰演唱的主題曲《個性》(らしさ),燈亮離櫈,個性不一的我們,答案也會不一。
勝利也好,失敗也罷,我認為漫畫家魚豐想借助跑步來傳遞——鑽研一件事的「純粹」,會使人付出代價,往往造成壓垮一個人的稻草。不止短跑這爆炸的體之技如此,繪漫畫,寫新詩,拍攝電影也如是。當創作變成工作,變成日復一日的程序,我們如何找回初心,抑或在不同的人生階段覓得那技藝那物事,屬於自己不二的意義。一切修行都是心的修行,儼如武士,拔刀,揮刃,入鞘,鍛心。日本武士道與斯巴達武士的訓練暗啞相通。
一生的距離有多長?對於短跑選手,懸命所在是100米——無數個100米的行為。對於我,便是辭海行舟,撈起的無數詞。百米即距離,極速即時間,因為距離與時間測量過富樫的意志,富樫真真正正地存在過、存有。我即文與思當下的所在,測量的所在。
可能我將寫作形容得過分浪漫,對不起,正如魚豐純粹中意「。」這個符號,在兩部漫畫的名字裏放置它。「意義」純粹是屬於我的,不是讀者的:凝住今日怎樣好,怎樣瘖啞。
文:王兆基(九十後創作人,著有詩集《阿修羅時間》)
設計:賴雋旼
編輯:謝秋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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