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nnect with us

副刊

{性趣達人}呂穎恒(Vera aka Sally) Sex toy店主做樹窿:談情說性係我使命

發佈於

【明報專訊】不少認識呂穎恒的人以為她叫Sally,而不是真正的名字Vera。15年前她們確實是一體——23歲的Vera在透過一個雪茄形狀的震動器體驗人生第一次高潮後,頓悟「為什麼從來沒有人和我講過女性的快感與主權,我要將這件事告訴大家!」她決定創造Sally Coco情趣用品店,以性玩具作為入口,幫助人們認識自己的身體。

Vera想過太多自己如何去傳播性知識,卻沒想到客人反而才是講故事那個。這些年來,形形色色的人走進小店,說起他們在平常生活中難以啟齒的性、愛、親密關係,試內衣不敢照鏡的女人、為兒子買飛機杯的媽媽、不敢做愛的男人、80歲來買假陽具的伯伯……Sally Coco成為了大家儲存憂慮與快樂、不解與掙扎的樹窿,亦隨着不同風格工作伙伴的投入變得多元。與此同時,Vera不囿於這樓上舖,走到學校做性教育,幫NGO做義工培訓,在社交平台「不知廉恥」地談性,試圖將更多人拉到她所相信的美麗新世界;Vera與Sally互相交纏着成長,也一同見證「表面開放,內裏保守」的香港社會如何變化。

【推性教育之不易】

NGO模式行不通 開店碰壁

人不會無端端走上倡議之路。Vera回想,從小媽媽就說來月經不要聲張,她在學校接受的性教育僅限於常識課講解青春期、衛生巾公司來做活動,無意中看到同學的A片,充滿對性的困惑卻無人解答。在第一段親密關係中,她討厭男友粗暴的性行為,卻不知道怎樣表達,只好星期六日整天泡在電影院,避免與他共處一室。是長期的壓抑與好奇,讓第一次性愉悅時刻格外震撼,「性高潮興奮的感覺超越了身體,令我覺得身體不再是迎合他人的工具,而是有無限可能,是自主的」。解放帶來力量與靈感,Vera竟生出「我來到地球就是要告訴大家這件事」的念頭。

執行使命的道路不如想像中順利。15年前,在香港尋找性教育方面的撥款不容易,因為它不會帶來立即可見的改變,而是微妙地影響社會運作,「對於很多人來說,性教育不是一件glamorous charity(有吸引力的慈善),它是一件很微小的事,關乎人與人的互動,我們講的說話,大家對自我價值的認同,如果你話我開一間NGO是教人怎麼有禮貌,是不是講出來都覺得很搞笑?」既然NGO模式走不通,那開性玩具店,走社企模式?Vera很快發現,雖身處國際大都市,但社會對性話題的歧視,讓她總是「說不明白」,處處碰壁。

首先是業主,「這裏是正經地方,不適合你們」。Vera與拍檔花了幾個月時間鎖定了中環的一個單位,業主卻覺得他們售賣情趣用品,會弄得大廈烏煙瘴氣,一盆冷水澆下來。然後是速遞員,「這些東西我們不收,違反公司政策」。明明只是一個裝着4顆鍛煉盆底肌的鍛煉球包裹,速遞員彷彿看到不能見光的東西,面色沉沉。還有供應商,「那時從事這個行業的人都覺得羞恥,不想告訴其他人公司是做什麼,來到的品牌代表產品都不知道怎麼用,和他們說我們做一間knowledge-based的店,他們也不懂」,Vera說。最後連想在本地生活雜誌宣傳,她都被編輯拒絕,「讀者會覺得不舒服,廣告太敏感」。

於是Sally Coco只好被包裝成賣內衣的,才有了倉庫和舖位,也要創立自己的社交媒體,才得到不被閹割的推廣;當時YouTube未限制推流,「Sallys Toy」頻道介紹玩具、身體構造,分享性經驗的視頻有逾百萬觀看量。

【沒有理論的開始】

無意中扣連性別議題

鼎盛時期,Sally Coco一共有中環、荃灣、銅鑼灣、尖沙嘴4間實體店,它們最大的共同點,是沒有影像。「以前的性玩具店產品設計很像真,有很多飛機杯包裝上印着女優……作為一個女人我走進去很不舒服。」Sally Coco一開始就搣掉影像,打出「女性友善」的旗号,所以來的絕大部分都是女性,漸漸地,愈來愈多多元身分的人光顧,試身間變成了性別中立的,產品也隨着各人的需求不斷豐富。Vera有段時間只是憑直覺在做,學動畫與電影出身的她形容自己是「最沒有理論的那個」,只是她不會隨便批判別人,容許各種可能性在Sally Coco裏發生。直到有一日中文大學性別研究課程的講師小曹請她去課堂上分享,告訴她「你開的是一個女性主義的sex toy shop!」Vera第一反應「吓?什麼是女性主義?」她旁聽完小曹的課,才醒悟原來自己在做的事情可以與社會的性別議題扣連,覺得「嘩,正啊!」有一次,朋友的朋友策劃女性電影節,想在Sally Coco擺宣傳海報,Vera竟發現其中有一套女性主義動畫是她之前的老闆參與創作的,而她當時為其動畫填色,卻完全不知道,也未發覺原來自己早在這樣的環境浸淫學習。現在Vera可以很好地總結:很多性玩具店是以父權的視角去看性,她所做的是不止從生理女性角度出發,而是用女性的力量去打造一個柔和的空間,讓大家走進情趣用品店就像逛時尚店一樣自然。

港九新界4店 客人組成大不同

4間店的客人組成十分不同。荃灣店的客人很多元,既有學生,也有送完小朋友補習來逛街的師奶、年邁的阿公阿婆,他們沒受過太多啟蒙,身上有不少條條框框,是Vera最想對話的「大多數」。中環的顧客相對開放,很多人知道自己的需要,經驗豐富的甚至做起Vera的軍師,告訴她哪些牌子最好用。印象最深刻的一次,Vera遇到一名衝破束縛的乳腺癌患者,她即使處在化療階段,仍戴着頭巾和口罩到店挑選產品。Vera曾勸「多休息,不要為了覺得要做好妻子的責任就勉强自己」,她卻回應:「死亡就在我身邊,但我不想只是坐着等它來。和丈夫親密的時候,是我唯一不覺得自己只是個病人,而是個女人。」這種抵抗散發出人性的光芒,Vera現在想起仍然動容——原來情欲不止是高潮與打飛機,而是一個人對生命的主導,自我顯現的場域,在死亡面前仍有價值。

談到尖沙嘴店,Vera說來的多是消費能力高、清楚人生方向,同時渴望連接的「中女」,她們來逛街時,還會準備吃的給店員。而銅鑼灣店則特別多30歲出頭的女孩,店內的粉藍色沙發承載了她們失戀、失婚、給男人欺騙的眼淚。曾經有人哭足2個小時,她快29歲,即將和大學初戀男友踏入婚姻,卻發現他出軌,原因是對方嫌她太保守,無法滿足性需要,如果她不改變,那就要接受他去找別人。因此這女生想來買一個G點振動棒,看看能不能令自己變得開放。Vera從她和男友相處的情節中看到不少有毒成分,只好不斷告訴她她值得被愛,一個尊重她、和她一起成長的伴侶才是適合共度一生的。最終,那日女生帶走的是對關係的反思,而不是振動棒。

「很多人來到店內,以為自己知道要買什麼,但其實背後真正需要的,都不是那樣東西。」性從來都不是獨立存在,Vera發現,很多所謂的性疑難,其實也是一個人對於關係、自我價值、社會角色要求的迷惑。她把這些年在Sally Coco遇到的真實故事收錄成書,雖然書名為《解憂情趣店》,但絕不是她或同事單向地為別人療癒,「聽別人說自己的經歷、感情世界,我也好像活了很多人生,如果不是見證他們遇到困難再走出來,我不會有這麼豐富的體驗,得到如此多啟發」。

創業近15年,Vera曾經最大的心結是,什麼時候這品牌可以有自己的產品呢?寫下故事時她才意識到,最有價值的產品已經推出——一個安全、不受批判,能夠讓大家去探索、發泄、誠實面對自己的空間,Sally Coco本身。書中沒有收錄男同志的故事,但Vera記得一名年輕男孩,他從Vera在大學的客座課程中了解到Sally Coco的故事,也感覺自己被看見。第一次和男友親密前,他們一齊到店內買情趣用品,一邊討論一邊確認對方的感受,「就好像要去打邊爐一齊準備食材那樣,整件事情都很甜蜜」。

【列車往前駛】

社會雖進步 刻板印象仍陳舊

今年暑假Vera寫完書,給自己放假去旅行,途中剛好遇上滿月,她當時許的願望仍然是:希望有足夠的資源繼續實現我來到這個地球的使命。結果,第二日她就收到中環店業主說不續租的通知,10月15日是最後的營業日子。2021年下半年開始,每個星期都有思想較前衛,願意花錢買品質、支持小店的客人來問「我要移民喇,玩具要寄艙還是hand carry?」人流愈來愈少,銷量每况愈下,從2021年荃灣店結業,到2023年銅鑼灣、2024年尖沙嘴,Vera對這一天已有預判。

在4間實體店內,Vera辦過介紹性交疼痛、尿滲的工作坊,以及月經杯研習班,還有全港首個0-100歲性教育書展、首個「DEAR LABIA」陰部模型展,Sally Coco作中介,創造契機讓人與人連結。散落各區的小店,亦看見香港人逐漸開放地談性。早年間,還有顧客戴着cap帽、墨鏡、口罩來訪,甚至有人不願進入,要求Vera將在窗口旁展示的產品拿到門口,只因怕自己走近會被對面大廈的人透過玻璃窗認出;有時Vera中午落街買外賣,見到熟客想打招呼,對方卻一直避開她的視線,彷彿剛剛進行的是「非法交易」。現在,會有人在街上認出Vera,大聲和她說:「Sally!前幾日在你舖頭買了玩具,好好用!」

不過Vera也觀察到,雖然以性為恥的文化有所改變,但近5年社會尤其撕裂,推廣性教育的人還是那已經走在前面的20%,後面80%的人好像聽不到似的,而因為他們的聲音是主流,導致談性的環境還是很負面。同時,大眾對性別的刻板印象仍陳舊,「大家明白不一定要性別定型,但由於我們對很多事情沒有一個基礎理解,談男女平等的時候,一班厭女的走出來,一班女權的也走出來,在網上互相廝殺,令討論南轅北轍。當我們說不需要性別定型的時候,同時也在定型很多東西」。

作為線下空間存在的Sally Coco一間間消失,寄身於各個網絡平台的Sally’s toy也被逼着後退,Vera說,僵化的審核機制會將精心製作的影片黃標,限制推流,發帖如果不遮擋性玩具,也容易被禁,做內容愈來愈沒有意思。使命在身,記者以為Vera是穿梭在線上線下,決心不放棄任何機會說話的高能量人士,但近幾年的雙重夾擊也令她喘不過氣,十分疲倦。滿月許下的願望與關店的巧合,反而對她是個解脫,終於不用重複同一個模式做事,可以嘗試點新東西了。「我想以前(執行使命)的資源可能是一間實體店,賺多點錢,說多點話,但對於現在的我來說,需要的是創作的空間,更多與自己相處的時間。」

過去15年,Vera都在抱着「我要改變社會」的想法,細心留意客人的需要入貨,曾經連是否要關店,都一直憂慮:少一間就少了收入,那在職同事的生計怎麼辦?困在營運的狀態裏,她將自己的需要擺到很低,「在寫書回顧時我發現,其實我不是一個很偉大地想創造空間給別人的人,一開始我是想創造空間給那個處在壓抑成長環境、不知道在關係裏如何劃定界線的自己。我就像在火車裏一步一步畫圈圈,當自己可以透氣了,就想着能不能再將範圍擴大少少,而漸漸這範圍大到跟車廂一樣的時候呢,其他人就上車了」。火車和時代一起向前,無論好壞,去向未知。記者問,現在沒有了實體店,精力也暫時快用盡,要棄車一躍嗎?Vera回答:「當然不是,我還是做列車長,不過以前我想的是,社會需要我駛向哪裏、其他人想去哪裏,現在我需要想,我想送他們去哪裏呢?」

她還沒有想好Sally Coco以怎樣的形態繼續存在,一切都等到正式結業之後再說吧——她要學偶像蔡瀾,笑看人生各種變化。

文˙ 梁曉菲

{ 圖 } 黃志東

{ 美術 } 張欲琪

{ 編輯 } 王翠麗

fb﹕http://www.facebook.com/SundayMingpa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