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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盜來事」夾敘十年情 李駿碩《眾生相》留自喻

【明報專訊】「我作為李駿碩導演,已經8年;但我在片場的日子,其實50日都未夠。」腦內還是李駿碩宣傳《濁水漂流》時長髮留鬚的模樣,眼前的他卻已剪短頭髮,剃了鬍鬚。《濁水漂流》,他在片場19日;第一齣長片《翠絲》,也只有19日;入圍金馬獎最佳劇情片的新電影《眾生相》(Queerpanorama),只拍了10日。
「生活中大部分時間,我都以編劇的身分存在。」李駿碩說,編劇的本質是盜取他人的故事。有故事的人遇上寫故事的人,盜來的故事加上自己的故事,鏡頭凝住人來人往,相遇、做愛、對話、分離,是為眾生相。
總有些事要趁年輕做。例如考入港大讀建築,一個學期後卻又「quit了U」;例如再入大學,在中大新傳學院讀英文新聞,畢業後再深造,讀的卻是性別研究;又如眼見同年出世的好友祝紫嫣用《但願人長久》講了自己的故事,決心「我也要趁年輕,用電影講自己的經歷」。「半自傳體的電影,是不是一定要講關於家人的事?」李駿碩分享,至少這一刻的自己「很受過去10年遇見的人的影響。他們塑造了我成為怎樣的人」。於是,繼用《翠絲》討論跨性別者的自我認同,用《濁水漂流》關注露宿者的生存尊嚴之後,李駿碩帶來第三齣電影,用《眾生相》講自己、講遇見過的那些人、「講我與男朋友之間的開放式關係」。
場場對話,反射個個社會
鏡頭跟隨無名男孩(張迪文飾),穿梭在香港的大街小巷。在交友App與不同男人相遇、在不同的房間共享情慾,男孩有時是夜店侍應、有時是外賣員;在上個人面前他是建築師,轉眼卻又變了廚師……繼續看下去,才發現所有身分皆是虛構,他只是不斷盜用了上一個人的身分去邂逅下一個人。還有停留在男孩與他人的對話中,卻從未出現的「男朋友」——直到電影快結束,才知道男友不是虛構,只是去了紐約。「寫劇本時是COVID(新冠疫情)的第一年,我男朋友剛剛返回了紐約。」原來男孩還盜用了李駿碩的故事。與男友「Long D」的日子,李駿碩在交友App上邂逅不同的朋友,「盜」了他們的身分與故事、「盜」了自己與他們之間的每場對話,模糊掉過分敏感或是可以辨認出具體身分的內容,攙上戲劇加工,「盡量坦白而真實」地砌成《眾生相》。
有歌詞說「只有散步我們才真正聊天」,放在《眾生相》中大概會變了「只有做愛我們才真正聊天」。性愛結束後,他們談起自己,談起戀愛、分手、性暴力、情感創傷與自殺的念頭,還有冷戰時的東德與西德、美國人權運動,以及泰國與香港街頭的社會運動。曾有口號說「個人的就是政治的(The personal is political)」,一面又一面眾生相,一場又一場對話間,反射出一個又一個社會。
「《眾生相》是好貼近我這10年來生活的電影。」李駿碩回憶,近10年來不斷面臨政治環境的動盪,「尤其是在COVID期間,剛剛經歷了社會運動,人們在日常生活中討論政治的時間很多。就算是很日常的對話,你也會感受到原來所有事都與政治息息相關」。他舉例,疫情時使用交友App,遇見過不少來自中國內地的用戶假扮台灣人,「或許是在交友App上,大家都想要獲得歡愉;但在那段敏感的日子,他們會感受到敵意——這並不代表他不trueful to himself,只是那一刻,社會的氛圍不允許他做他自己」。
戲中人角色扮演 似編劇創作
電影宣傳時,總要有些「虛無縹緲嘅說話」,用來吸引觀眾入場。李駿碩笑說,屬於《眾生相》的那句,是「這個人靠扮演其他人來找到自己」。他解釋,類似的「角色扮演」在交友App中很常見,在創作劇本時,也並未設想男孩是否沒有自我,或是依靠扮演他人來逃避自我。「如果要說這一行為背後更深層次的想法,其實是因為我是編劇,我的靈感來源就是生活中不斷遇到的人。」他續說,編劇的創作,便是抽取他人的人生片段「作古仔」,「我們都在幻想他人的身分,我們承載不了他人的全部人生。角色扮演,是對於我們工作性質的比喻」。
在2017年的短片《瀏陽河》中,李駿碩抽取了性工作者與客人數年來的故事,獲得第11屆鮮浪潮大獎及公開組最佳導演;2018年的短片《吊吊揈》,則抽取了一班青少年的性別探索故事,入圍了第55屆金馬獎最佳劇情短片;還有觀眾更為熟悉的《濁水漂流》,抽取露宿者生活片段,令漂流於濁水中的露宿者權益得到更多關注。李駿碩說,是次抽取自己的故事寫出《眾生相》,「本地票房一定去不到之前的電影的數字」,卻成為自己第一套「賣到出埠」的故事。
用英文攸關自身親密關係
「用英文一定是好明確的優勢。因為這個世界對於廣東話的內容好冷感。」李駿碩分享。《眾生相》的故事發生在香港,但大多數對白都是英文。「有人覺得用英文是不是想取悅外國市場」,李駿碩笑着說,其實劇本用英文最大的原因是「我和我男朋友在一起10年,他是演員,我是導演,我好想我男朋友在我的電影中做主角」。10年的相處,令原本是第二語言的英文,成為他「親密關係中的語言」,「我拍這齣電影,也想記錄下這件事」。語言之外,李駿碩認為「同志片」亦是《眾生相》在海外市場受到關注的原因之一。「作為同志,很多時候同性戀身分認同的向心力,會強烈過國族身分。因為不論在任何地方,社會進步落後與否,我們或多或少都會經歷相同的壓迫和解放」。
「賣到出埠」 港暫未有發行商
與李駿碩的訪問,有許多需要「off record」的部分,例如在柏林影展代伊朗演員讀出支持巴勒斯坦的聲明後掀起的爭議,又如拍攝獨立電影需要面臨的具體的辛苦。但仍有許多可以分享的——例如全片黑白,是因為他有紅綠色盲,在黑白之中,「我知道我們大家見到的畫面都一樣,才是我最自信、拍得最好的時候」;又如電影至今未有香港發行商,但他有信心《眾生相》會有與更多香港觀眾見面的一日。李駿碩憶起在法國放映時,「觀眾更着眼於相愛後的動物感傷,一種人與人之間一拍即散之後的孤寂」;但在德國和香港,「觀眾有更多同感,反應更熱烈——可能真的要講自己的故事時才笑得出」。在香港放映後,「有觀眾覺得(《眾生相》)是不笑的笑片,有好多小情趣。在一種好政治、好壓抑的空間之下,有種幽默」。李駿碩說,香港觀眾或許可以看透他的本意,看透男主角麻木而低氣壓的原因,看透幽默與孤寂有着相同的終點——「在這樣的生存狀態下遇見不同的人,是種慰藉」。
文:王梓萌
設計:賴雋旼
編輯:鍾卓言、謝秋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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