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
家明雜感:羅拔烈福——銀幕永恆俏郎君

【明報專訊】羅拔烈福走了,享年八十九歲。他是名副其實的荷李活一代傳奇,所以儘管已算高壽了,消息來得如此突然,仍難免叫人惋惜。濃密貼服的金髮,直挺的鼻樑、藍眼睛、笑起來露出整齊的牙齒特別迷人。高大健美的身形,像個運動健兒般健康活力,他的私生活還好像非常檢點。羅拔烈福算不算荷李活歷來最型仔、最正氣小生?這個可以辯論,但他應該是古往今來,最能反映出什麼叫「女性凝視」的男星。
一齣《俏郎君》(The Way We Were)就足以引證了,1973年的出品。羅拔烈福如何登場?芭芭拉史翠珊演的女主角Katie,在紐約的夜店跟他重逢,時為1944年二戰時期。烈福演的Hubbell是海軍軍官,回國短暫休假,一身醒目的白色制服。可他太疲累了,在人聲鼎沸的夜店,坐着吧枱椅就昏睡過去。Katie與他是大學同窗,多年沒見,走到他跟前。趁他未醒,端詳他俊朗的臉,撥撥他前額的頭髮,一幕幕大學的往事,再次湧上心頭。
大學時代,Katie與Hubbell份屬兩個世界的人。按今天的潮語,Katie是名「左膠」,思想左傾的猶太女孩,在校園宣傳反西班牙獨裁者佛朗哥,開口埋口罵人「法西斯」。Hubbell卻是個校園的精英分子、運動健將,身邊總不乏美女。Katie常被人嘲笑,Hubbell勝在善良,對她偶爾流露同情憐憫,加上他有寫作天分,與Katie知性上能相互溝通,因此大學時期已有點郎情妾意。戰後再遇,Katie主動製造機會,不久後他們正式成為一對。
《俏郎君》寫一對風馬牛不相及的情侶,充滿波折的戀愛、成長故事,側寫美國從二戰到冷戰的蛻變。或許很通俗,半世紀後今天回看卻仍覺奏效。除了一對演員的碰撞出色,還有膾炙人口的經典歌曲陪襯。戲裏,每次當史翠珊的電影同名主題曲旋律揚起,Memories, like the corners of my mind…,都直把影像提升到一個不同境界。
羅拔烈福生於1936年,《俏郎君》公映時他年三十七,正值大好年華,那時候他已大紅大紫了。《俏郎君》的劇本由Arthur Laurents根據自己的小說改編;導演則是後來鼎鼎大名的薛尼波勒(Sydney Pollack)。波勒與烈福同代,他們是一輩子的老友,先後共合作過七齣電影:由1966年的《蓬門綺羅》(This Property is Condemned)到1990年的《情迷夏灣拿》(Havana)。最受傳頌應數七八十年代的三齣:1973年《俏郎君》、1975年《禿鷹七十二小時》(3 Days of the Condor)及1985年的《非洲之旅》(Out of Africa)。
薛尼波勒作品中永遠魅力四射
何止《俏郎君》的Katie迷戀烈福的俊臉?薛尼波勒肯定也是粉絲。經他導演之下,烈福永遠的魅力四射、形象傳奇。《禿鷹七十二小時》是氣氛一流的政治驚慄片,烈福演的CIA文職,部門全被滅口,他在逃但危在旦夕。過程中他脅持菲丹娜蕙演的良家婦女(娜蕙的演譯內斂),良家婦女的「斯德哥爾摩症候群」幾乎立即爆發,只因眼前的綁匪乃羅拔烈福。難怪《禿鷹》明明緊張格局,它海報兜售的形象,卻是俊男美女的牀上旖旎。
《非洲之旅》的烈福也神。敘事從梅麗史翠普演的Karen出發,寫一個來自丹麥的男爵夫人,廿世紀初在非洲肯雅(時為英國殖民地)的歲月。Karen跟丈夫仳離,戀上烈福演的獵人Denys。Denys自由又自信、後來更學會飛行,與Karen過了一段難忘的日子。荷李活今天都不拍出《非洲》了——著名傳記改編,兩大明星主演。John Barry的音樂配上非洲自然美景,史詩式壯麗。它恢宏中見細膩——看過《非洲》會記得,一對主角旅居野外時,女的有次頭髮打結了,男的請纓幫忙,在河畔一邊為伊人洗髮,一邊念詩。
羅拔烈福與薛尼波勒,七十年代初還有齣叫《猛虎過山》(Jeremiah Johson)的,同樣真事改編,拍一個十九世紀隱居深山的美國人。烈福演本片不簡單,深入不毛之地,角色跟印第安族群結下不共戴天的仇怨,心力交瘁、歷盡悲苦。好笑的是,《猛虎過山》現在大概沒多少人看過,反而羅拔烈福戲裏的一個點頭微笑的zoom in畫面,很多年前被製成meme圖,比電影更家傳戶曉。
羅拔烈福當演員紅極一時,同時也當監製及導演,1980年首次導演的《普通人》,即拿下奧斯卡最佳影片獎。七十年代末,他又創立了Sundance電影節,對獨立電影的推動功不可沒。他演戲拍戲,幾十年來沒有間斷,一直到晚年。他最後擔演的戲,應該是2018年的《老人與槍》,也改編真人真事,講一個老劫匪無論如何都要再去打劫銀行。別開生面的暮年題材,烈福演來揮灑自如。今天回看,《老人》無意中成了他演戲生命的壓卷作,不錯。
而烈福的電影出道,最早要數到上世紀六十年代。他1960年第一齣演的《香餌釣情郎》(Tall Story)我沒看過,據說戲分很少。我們看過他幾年後與妮妲梨活合演的《飛女黛絲》(Inside Daisy Clover),他雖只是配角,金髮的斯文帥哥一出場,已經十分搶眼。羅拔烈福竄紅於荷李活另一個黃金時代,那年頭,彩色闊銀幕大行其道、影片的檢查制度進步了,「新荷李活」運動給電影帶來新氣象。烈福外形條件好、演技不錯,只找他演帥哥太浪費了,應讓他演新時代的類型片才划算。
這樣才有後來的經典,比如烈福早年與保羅紐曼兩齣西部及時代動作輕喜劇。一是1969年的《神槍手與智多星》(Butch Cassidy and the Sundance Kid),另一是1973年的《老千計狀元才》(The Sting)。兩齣戲,同樣由George Roy Hill執導。也算眾所周知了,烈福後來創辦的Sundance影展,正源自《神槍手》他角色的名字。
保羅紐曼比烈福年長十一歲,他樣子老成穩重,眼神睿智。沒辦法,烈福在他跟前只能當個黃毛「小子」。無論如何,兩個人加起來,就成了一對百看不厭的活寶、完美的bromance組合。
《神槍手》他們是對玩世不恭的劫匪,專劫火車與銀行。後段交代他們穿州過省的逃亡,取景的湖光山色奪目,西部的悍匪被電影大大的浪漫化了。Burt Bacharach的配樂非常經典,歌曲Raindrops Keep Fallin’ on My Head正是來自本片的。《老千計》拍三十年代的江湖老千故事,從劇本、演出到美術及配樂皆完美。它的娛樂性一流,給新一代的觀眾去看,大概也會眉飛色舞。片中,角色萬眾一心,搞出史上最完美的雞棚,出發點在一個「義」字:要為亡友報仇雪恨。
《驚天大陰謀》演藝生命再上層樓
烈福七十年代也演過《大亨小傳》,演譯那個神秘的長島年輕富翁。不過令羅拔烈福的演藝生命再上層樓的,則莫過於是1976年較深邃嚴肅的驚慄片《驚天大陰謀》(All the President’ Men)了。
《驚天》新鮮熱辣,把幾年前的「水門事件」拍成電影。1972年6月,民主黨在水門大樓的總部被幾個可疑人潛入。疑犯被警察逮捕,初以為是普通爆竊案。《華盛頓郵報》兩名年輕記者不斷追查,始發現裏頭有政治陰謀。《驚天大陰謀》公映時,影片的「結局」固然不是秘密了:水門事件兩年後即1974年8月,總統尼克遜引咎下台。
影片於是側重兩記者的調查經過。劇本根據兩名記者1974年出版的同名著作改編,再找來兩個大明星扮演他們:德斯汀荷夫曼演Carl Berstein,羅拔烈福演Bob Woodward。兩人雖然同屬一家報館,背景各異,Berstein的社會經驗更豐,更有交際手腕(尤其對女性),文字的功力似乎也較高;Woodward來報館才幾個月,他是高材生,處事較一板一眼,看來要再靈活變通一些。慶幸他有個神秘的線人叫「深喉」,調查遇到瓶頸可以找他問問。
《驚天》中,兩個主角還有點不打不相識的。Woodward先被委派調查水門大樓爆竊案,Berstein八卦,主動替他潤飾文稿,兩人才正式開始合作。《驚天》能夠拍出來,烈福功不可沒。戲是他的Wildwood公司出品,片首演職員資料他與導演柏古拉(Alan J. Pakula)齊名,這是一齣「烈福與柏古拉的電影」。《華盛頓郵報》不肯借地方,影片不惜工本,搭建三萬呎報館景,細節維肖維妙。
《驚天大陰謀》示範紀實劇情片如何聚焦,大部分時間只見兩名記者調查、訪問,他們不放過任何線索,有時死纏爛打、互扯貓尾、以退為進,用各種方式搗破不同的底線。尼克遜只出現在電視屏幕上,其他被調查的權貴看不見,潛入水門大樓的幾個疑犯很模糊,敘事的焦點倒落在有意當吹哨者的女性身上。面對男性的權力核心,她們當然懼怕,但「同流啞忍」與「揭示真相」二者,該如何取捨?
奧斯卡大概認定帥哥羅拔烈福是個花瓶?不是真正的演員?幾十年來,原來他只憑《老千計》提名過一次最佳男主角獎項。不可能吧?若有機會再看《驚天》,不妨留意48分鐘開始,他在報館的一個工作(聚精匯神講幾通電話)長鏡頭。怎能說他不是優秀演員?《驚天》的報社,兩個記者邁力調查報道,打字機打呀打呀打;執行編輯Ben(Jason Robards太好戲了)嚴格把關,要他們徹查信息的真偽。初初未知道,還以為老總怕事,刻意刁難下屬。
印刷媒體的黃金年代,新聞紙可以教日月換新天。《驚天》提醒我們:別小看文字、打字機的力量。影片首個畫面,打字機把1972年的日期打出來,特寫鏡頭貼近到,連紙張的纖維都一清二楚,打字的聲音,像鳴槍一樣響亮。《驚天大陰謀》公映後,美國有大量年輕人要效法德斯汀荷夫曼及羅拔烈福,他們報讀大學新聞系,立志要當新聞工作者。
余生也晚,無緣見證水門事件的時代,《驚天大陰謀》都是後來才看到的。我輩所認識的羅拔烈福,要到他中年以後了。
不算部部佳作 肯定沒有劣片
當年在電影院看過《通天神偷》(Sneakers)、《不道德的交易》(Indecent Proposal)、《捨不得你》(Up Close and Personal)、《情深說話未曾講》(The Horse Whisperer)及《諜戰》(Spy Game)等(《諜戰》以中國間諜為題,換作今天肯定不能公映)。那時候的烈福,年過半百,由帥哥變成帥佬,依然活躍影壇,亦有擔正的號召力。他繼續扮演悄郎君,與女主角談情說愛。他演的戲類型廣泛,雖然不算部部佳作,但裏頭肯定沒有劣片。
他也依舊當導演,有時只導不演,有時自導自演:《幕後謊言》(Quiz Show)極出色、《情深說話》不錯(烈福演情深款款牛仔),還有齣叫A River Runs Through it的,畢彼特出道作之一,台譯「大河戀」。印象中香港沒有公映?當年只憑影碟補回。2007年的《命運迷牆》(Lions for Lambs),由幾組人物(烈福自己演教授)提出對美國出兵阿富汗的辯證,是他後期最具野心之作。
總覺得羅拔烈福不屬於大城市的,屬於原野、大自然。他一生大部分時間定居猶他州,那裏有個叫Sundance的度假村,Sundance影展好像由那附近開始。若在天有靈,但願他找到同樣的一片樂土,既有自然美景也有電影。願先生安息。
家明按:烈福的老荷李活片,Netflix難得有他八十年代的《天賜奇才》,他演坎坷但樂觀的職業棒球手,是窩心好戲。另外還有他晚年與珍芳達再結片緣的《心靈的深夜對話》。要看《驚天大陰謀》則可訂閱Criterion Channel。亞馬遜的Prime video有更多烈福名片的,但似乎要翻牆才看到了。
文˙家明
編輯˙秦瑞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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